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渡不过的巨流河◎王德威

齐邦媛教授是台湾文学和教育界最受敬重的一位前辈,弟子门生多恭称为“齐先生”。邦媛先生的自传《巨流河》既叫好又叫座,在这本二十五万字传记里,齐先生回顾了她波折重重的大半生。

齐先生透过个人遭遇触及了现代中国种种转折;知识分子的颠沛流离和他们无时或已的忧患意识;还有女性献身学术的挫折和勇气。更重要的,作为一位文学播种者,齐先生不断叩问:在如此充满缺憾的历史里,为什么文学才是必要的坚持?

历时四年,齐邦媛先生在其80岁时写作完成《巨流河》,其以缜密通透的笔力,从大陆巨流河写到台湾哑口海,以一个奇女子的际遇见证了纵贯百年、横跨两岸的大时代的变迁。本书有两条主线:一是借着父亲齐世英的经历,串联起一代铮铮铁汉们在侵略者炮火下头可抛、血可洒的气概与尊严;一是从自己诞生、童年写起,战火中逃离至重庆,八年间受南开中学与武汉大学教育,受业于名师,得文学启蒙,大学毕业后落脚台湾展开学术事业,成为台湾文学推手。

《巨流河》是一本惆怅的书。惆怅,与其说是齐先生个人的感怀,更不如说是她和她那个世代总体情绪的投射。以家世教育和成就而言,齐先生其实是幸运的。然而表象之下,她写出一代人的追求与遗憾,希望与怅惘。

齐先生出身辽宁铁岭,六岁离开家乡,以后十七年辗转大江南北。一九四七年在极偶然的机会下,齐先生到台湾担任台大外文系助教,未料就此定居超过六十年。从东北到台湾,从六年到六十年,这两个地方一个是她魂牵梦萦的原籍,一个是她安身立命的所在,都是她的故乡。

东北与台湾距离遥远,幅员地理大不相同,却在近现代中国史上经历类似命运,甚至形成互为倒影的关系。东北原为满清龙兴之地,地广人稀,直到1870年代才开放汉人屯垦定居。台湾孤悬海外,也迟至十九世纪才有大宗闽南移民入驻。这两个地方在二十世纪之交都成为东西帝国主义势力觊觎的目标。

两地都是移民之乡,草莽桀骜的气息一向让中央人士见外。两地也都曾经是不同形式的殖民地,从来隐忍着一种悲情和不平。

《巨流河》对东北和台湾的历史着墨不多,但读者如果不能领会作者对这两个地方的复杂情感,就难以理解字里行间的心声。而书中串联东北和台湾历史、政治的重要线索,是邦媛先生的父亲齐世英先生(1899~1987)。

齐世英是民初东北的精英分子。早年受到张作霖的留学公费资助,曾经先后赴日本、德国留学。在东北当时闭塞的情况下,这是何等的资历。然而青年齐世英另有抱负。1925年他自德国回到沈阳,结识张大帅的部将新军领袖郭松龄(1883~1925)。郭愤于日俄侵犯东北而军阀犹自内战不已,策动倒戈反张,齐世英以一介文人身份慨然加入。但郭松龄没有天时地利人和,未几兵败巨流河,并以身殉。齐世英从此流亡。

“渡不过的巨流河”成为《巨流河》回顾忧患重重的东北和中国历史最重要的意象。但历史不是假设,更无从改写,齐世英的挑战才刚刚开始。他进入关内,加入国民党,负责东北党务,与此同时又创立中山中学,收容东北流亡学生。

抗战结束,齐世英奉命整合东北人事,重建家乡,却发现国民党的接收大员贪腐无能。中共崛起,国民党从这里一败涂地,齐世英再度流亡。

齐世英晚年有口述历史问世,说明他与国民党中央的半生龃龉,但是语多含蓄。《巨流河》的不同之处在于这是出于一个女儿对父亲的追忆,视角自然不同。

更值得注意的是《巨流河》叙述了齐世英来到台湾以后的遭遇。1954年齐世英因为反对增加电费以筹措军饷的政策触怒蒋介石,竟被开除党籍;1960年更因筹组新党,几乎系狱。

齐为台湾的民生和民主付出了他后半生的代价,但骨子里他的反蒋也出于东北人的憾恨。不论是东北还是台湾,不过都是蒋政权的棋子罢了。

渡不过的巨流河——多少壮怀激烈都已付诸流水。晚年的齐世英在充满孤愤的日子里郁郁以终。但正如唐君毅先生论中国人文精神所谓,从“惊天动地”到“寂天寞地”,求仁得仁,又何憾之有?而这位东北“汉子”与台湾的因缘是要由他的女儿来承续。

齐邦媛应是台湾光复后最早来台的大陆知识分子之一。彼时的台湾仍受日本战败影响,“二二八事件”刚过去不久,国共内战方殷,充满各种不确定的因素。就在这样的情况下,一位年轻的东北女子在台湾开始了人生的另一页。她是最早重视台湾文学的学者,也是译介台湾文学的推手。

巨流河那场战役早就灰飞烟灭,照片里当年那目光熠熠的热血青年历尽颠仆,已经安息。而他那六岁背井离乡的女儿因缘际会,成为白先勇口中“守护台湾文学的天使”。

蓦然回首,邦媛先生感叹拥抱台湾之余,“她又何曾为自己生身的故乡和为她奋战的人写过一篇血泪记录”?《巨流河》因此是本迟来的书。它是一场女儿与父亲跨越生命巨流的对话,也是邦媛先生为不能回归的东北、不再离开的台湾所作的告白。

《巨流河》最终是一位文学人对历史的见证。随着往事追忆,齐邦媛先生在她的书中一页一页地成长,终而有了风霜。但她娓娓叙述却又让我们觉得时间流淌,人事升沉,却有一个声音不曾老去。那是一个“洁净”的声音,一个跨越历史、从千年之泪里淬炼出来的清明而有情的声音。

是在这个声音的引导下,我们乃能与齐先生一起回顾她的似水年华:那英挺有大志的父亲,牧草中哭泣的母亲,公而忘私的先生;那唱着《松花江上》的东北流亡子弟,初识文学滋味的南开少女,含泪朗诵雪莱和济慈的朱光潜;那盛开铁石芍药的故乡,那波涛滚滚的巨流河,那深邃无尽的哑口海,那暮色山风里、隘口边回头探望的少年张大飞……如此悲伤,如此愉悦,如此独特。


王德威,哈佛大学教授
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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